金文潮 (江蘇省睢寧高級中學教師)
如同璀璨的星辰,中國古典詩詞無論在昨夜,還是在今夜,在明夜,都熠熠生輝,具有超越時空的永恒魅力。這些含英咀華在世世代代人們口中的卓美篇章,不獨以深刻綿邈的思想情感浸淫著讀者,潛移默化,搖情移性,還以其千姿百態的藝術形式啟迪著后來者,薪火相傳,創新開拓,不斷豐富著我們的藝術寶庫。面對著這藝術寶庫,我們除了驚嘆,還要對之打點和梳理,總結特點,探求規律,以期“為我所用”。這里,筆者意欲對古典詩詞中一種較常見的表現手法做一爬梳,或可窺見傳統詩法的奧妙和傳承關系,為我們的鑒賞或創作提供一些幫助。
中國古代那種交通落后,信息閉塞,加之戰亂頻仍等社會現狀,導致了大量的思婦、游子(或征人)的出現。作為反映社會生活最敏感的神經--詩詞,就責無旁貸地承擔起記錄這種懷遠、思歸之情的責任。而如何表現這種感情,也就成了詩人們思考的一個課題。經過歷代充滿才情與睿智的詩人們苦心經營,并發揮創造,終于使得表情達意的手段不斷豐富。其中,“落筆對面”就是一種尤為突出的表現手法。
所謂“落筆對面”,就是在表現懷遠、思歸之情時,作者不直接或不僅僅直接抒發對對方的思念之情,而是反彈琵琶,從對方著筆,這樣,就使得作者或作品中的主人公懷遠或思歸之情,既顯得生動形象,富有意境,又顯得具體充實,富有深度。既深化感情,又強化主題。形式上,常常使用一些諸如“憶”、“想得”、“遙知”、“遙憐”之類領字來結構全篇。
歸結起來,在具體創作實踐中,“落筆對面”的寫法又有兩種表現形式:可以通過把寫自己與寫對方結合起來,相互映襯;也可以通篇純從想象對方展開藝術構思。兩種形式,各有千秋,難分軒輊。下面,筆者試對此分別進行例說。
一、將寫自己與寫對方相結合,相互生發,相互映襯。
這種寫法,可以說濫觴于《詩經周南卷耳》。該詩表達的是女子對在遠方服役的丈夫的殷切思念之情。卻著力描寫女主人公對丈夫在行軍途中一重重艱苦的旅程的設想。細致入微的刻畫,很好地表現了女主人公對丈夫的深切懷念與沉痛憂思。“宛轉關生,摹寫曲至。”(戴君恩《讀風臆評》)
《詩經》中還有兩首,就是《豳風東山》和《魏風陟岵》,也運用了這種寫法。《東山》描寫一位還鄉的征夫,想念久別的家園,想念妻子,有意味的是,在詩的第三章,詩人轉換了直抒胸臆的手法,倒過來描寫妻子對自己的懷念:“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并且對著柴堆上倆人的結婚紀念物瓠瓜,在睹物傷情……這樣一寫,就將征人的情思表現得更加豐滿而深切。《陟岵》寫的是遠役之行人,登高瞻望,想象父母兄弟對他的思念和希望: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對此詩的分析,我們可以借用汪梧鳳的一段話:“此詩孝子至情全在瞻望二字,其親念己祝己俱從瞻望中想象出來,不言己之念親,而反言親念己;不言己之慎,而反言親之欲其慎,則所以念親者益切,而所以保其身者益至矣。”沈德潛也評之曰:“《陟岵》,孝子之思親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與兄,蓋一說出,情便淺也。情到極深,每說不出。”皆為的論。
《詩經》異彩紛呈的藝術表現形式啟迪著一代又一代詩人,這種“落筆于對面”的寫法也不例外。秦漢而后,借鑒這種寫法并施諸創作實踐的詩人可謂代不乏人。
唐代王維有一首膾炙人口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其詩為: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詩前兩句直寫客中思鄉思親之情,而后兩句卻寫了自己的“遙想”,仿佛遺憾的不是自己未能和故鄉的兄弟共度佳節,反倒是兄弟們佳節未能完全團聚;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處境似乎并不值得訴說,兄弟們的缺憾反倒更需體貼。出乎常情,曲折有致,更顯深厚與新警。
將這種寫法推向極致的當屬宋代詞人柳永,他有一首著名的詞篇《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該詞抒寫的是羈旅行役中懷鄉思親的愁情。上片全系寫景,景中含情,寄寓了離別之思。下片妙處,在于既寫了自己“登高臨遠”“歸思難收”,更有摹擬“對想”。由于自己思歸心切,因而聯想到故鄉的妻子也一定是同樣的盼望自己回家,自己在外漂泊了這樣久,她必然想望得很久了。詞人借用謝脁“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之句,為懷念自己的妻子創造了一個生動的形象,他想象她定會經常地在妝樓上癡癡地望著遠處的歸帆,而幾次三番的誤認為這些船上就載著她的從遠方回來的丈夫。正所謂“過盡千帆皆不是,余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本是詞人自家登樓,極目天際,卻偏想故園之閨中人,應也是登樓望遠,佇盼游子之歸來。本是自己倚闌凝愁,卻從對方設想,用“爭知我”領起,化實為虛,真是曲折而空靈,情至而感深。梁啟超曾這樣評價過這首詞:“飛卿詞‘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此詞境頗似之。”確實,此詞言己又言“佳人”,相映交輝,極具美感。
當然,采用這種寫法的名篇佳什還有不少,像盛唐邊塞詩人高適的《除夜作》:“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中唐詩人白居易的《邯鄲冬至夜思家》:“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都是先寫孤寂凄冷的“客心”,再從對面寫來,深摯的情思抒發得更為婉曲含蓄。確是“愈有意味”(沈德潛評高詩語)。南唐詞人韋莊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也充分而蘊藉地表現了詞人郁積在心頭的離愁別恨,前承《詩經東山》,后啟柳永之《八聲甘州》。歐陽修《踏莎行》:“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該詞抒發的是旅人濃重的離愁別恨。作者既實寫了行者即游子在早春時離家遠去,因春色無限而生離愁,又虛擬了居者即思婦在閨中憑欄遠眺、思念行者之情境。從抒情而言,這也是透過一層,落筆對面的手法,把游子與思婦的閨怨別情相溝通,使抒情更為深摯。
二、通篇純從設想對方來展開藝術構思,宛轉曲達。
運用此法最為嫻練的當推“詩圣”杜甫。在被安史叛軍俘虜而困于長安時,詩人曾寫下《月夜》一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這是一首抒情詩,抒發的是作者在長安思念遠在鄜州的妻室兒女之情,這不是一般的思念之情,處于俘虜生活中的杜甫,月夜思親,其情之凄切是可想而知的。然而,詩人并非直抒其情,而是推己及人,從妻兒落筆,詩一開篇,便用清冷憂傷的筆調勾繪出一幅閨婦思夫的動人畫面,創造了一種凄清冷落的氣氛。先想妻子“閨中只獨看”,“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再思兒女“未解憶長安”,用妻子的脈脈深情和兒女的稚氣天真來反襯詩人滿腔的兒女情長和綿長的相思之苦。全詩抒的是杜甫的真情實感,這是實,但卻是虛寫,用妻兒襯托;妻兒對己之思念是設想,這是虛,但卻是實寫。這種寫法,虛實相生,使自己之情和妻兒之情融注為一體,更具感人力量。字字句句,俱飽含夫妻兒女的至情至性,感人肺腑。清人許印芳認為“少陵此等詩從《陟岵》篇化出”,筆者認為,此詩更相似于南朝徐陵《關山月》“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的寫法,當然,對《詩經》傳統有繼承,更有創造。
南宋詩人學杜風行,故而,當時出現了不少與《月夜》章法接近的詩作。像南宋詞人姜夔《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首》之四:“千門列炬散林鴉,兒女相思未到家。應是不眠非守歲,小窗春意入燈花。”也是純從對面寫來,先以懸想之筆略作點染,繼之以“小窗春意入燈花”這一富于詩意的畫面,想象家中春意般的溫馨,筆致空靈,雋妙。南宋詩人鄭會《題邸間壁》:“酴醿香夢怯春寒,翠掩重門燕子閑。敲斷玉釵紅燭冷,計程應說到常山。”通過對妻子心懷遠人、難以入睡、計算著旅途中丈夫的行程等情態的描寫,委曲地表現了詩人思家之情。既有杜詩之章法,又深得《詩經卷耳》之意蘊。
不難看出,無論哪種樣式,“落筆對面”都可以彌補直抒胸臆那種一瀉無余之不足,別有風致,既明快有力,又含蓄委婉,耐人咀嚼,是一種富有余味富有意境的表現手法。
這種表現手法所以倍受詩人垂青,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親情與鄉情在中華民族的心靈深處永遠都是醇厚的,如果表達得過于直露淺白,必將索然無味。而這種寫法,則完全合乎中國古典詩詞崇尚含蓄的原則,宛轉曲達,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登彼太行,翠繞羊腸”之境界。其次,這種寫法,實質應是一種反襯,而反襯又比一般的陪襯更曲折有致,更具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第三,在這類作品中,主體客體,相互思念,這是現實,也是抒情的基礎,而這,又恰恰最易引起共鳴,使讀者感到情思深長,余味無窮。最后,因為思念的主體和客體之間有一定的距離,如果將思念的客體移遠就近,就會產生一種恍惚迷離的景象,這種景象既是詩境,也是畫意。它能很好地體現出“距離”的美感效應(比如,杜甫《月夜》中寫妻子“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與其實際有一定距離,杜甫在其寫于大約與此詩同一時間的《北征》中曾這樣描寫其妻:“妻子衣百結”,“瘦妻面復光”,可是個身容饑瘦的人啊)。
明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古典詩詞能含英咀華在世世代代的人們口中,而永不衰竭。當然,明乎此,還可以對我們的文學鑒賞乃至文學創作提供一種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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