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齊魯晚報》二零零一年一月五日
我是一個家庭里的普通孩子
梁啟超之女梁思寧的曲折人生
建國初期，陳毅元帥曾對建筑學(xué)家梁思成講：“當(dāng)年我手下有兩個特殊
的兵，一個是梁啟超的女兒，一個是章太炎的兒子”。梁啟超的女兒就
是指本文主人公──梁思寧。
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學(xué)問家梁啟超的女
兒就生活在我們這個城市，甚至就在我們身邊，幾乎有些不相信。近日，
我終于見到了這位名人之后──梁思寧女士。
推開房門，一位老人立在面前。身材不高，有些瘦弱，典型的南方人體
型；花白頭發(fā)，灰色衣褲，極普通的老年知識婦女裝束；雙頰微陷，眼
窩很深，一雙眼睛顯得特別大。她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雙眼睛，深沉、
犀利，內(nèi)涵很多，仿佛探入你的心中。
梁思寧女士生于1916年，今年已經(jīng)84歲了。雖然比起同齡人來，步履還
比較輕捷，但聽力、記憶力都有些衰退。她是梁啟超最小的女兒，父親
去世時，她才只有13歲。
與眾不同的家世
梁啟超一生有過兩位夫人。大太太李蕙仙，二太太王桂荃。思順、思成、
思莊為李夫人所生，思永、思忠、思達、思懿、思寧、思禮為王夫人所
生。李夫人出身名門貴族，善詩書詞章。王夫人出身貧苦，少時沒有機
會讀書識字。但她聰明伶俐，勤奮好學(xué)。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
亡命日本，后來，妻兒也來到日本。王夫人在這里很快學(xué)會一口流利的
東京話，并開闊了眼界，接受了現(xiàn)代西方新思潮。后來又學(xué)會了讀書看
報，寫些簡單的信。她既是李夫人的得力助手，支撐著整個大家庭的生
活，又非常理解、支持梁啟超的事業(yè)。1924年李蕙仙去世后，把幾個孩
子托付給王桂荃。王桂荃精心撫育他們長大成人，孩子們也都非常孝順
她，認(rèn)為她是“梁家極重要的人物”。
在老人緩緩敘述那些陳年往事時，我仔細端詳她，面部輪廓線條分明，
眼睛深邃，既有母親端莊大方的遺風(fēng)，又凝聚著父親洞察一切的神韻。
別無選擇的選擇
梁啟超的幾個子女大都留學(xué)海外，在科技界、學(xué)術(shù)界頗有建樹。唯有梁
思寧走上了一條與兄長們完全不同的道路，成為這個舊式大家庭里的“老
革命”。不知底細的人也許會以為這是一個“家庭叛逆者”的故事，其
實，作出這一選擇不僅對于當(dāng)時的梁思寧是惟一的，而且對于任何一個
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都是也只能是惟一的──因為那是一個國難當(dāng)頭的
特殊時期。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梁思寧正在天津南開大學(xué)讀書。日軍占領(lǐng)平津
以后，華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梁思寧失學(xué)了。社會
動亂，找不到工作，也不敢出門訪友，出門就會見到日本兵欺負、凌辱
中國人的情景。當(dāng)時他們家位于意租界里，不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建筑
物，誰也不知道是派什么用的。順風(fēng)時坐在家里就常常聽見那所房子里
傳出的陣陣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有一天晚上，我和母親走在一條小巷里，突然覺得有人拉住我的大褂，
嗓音沙啞地說：‘太太、小姐行個好吧！’我低頭一看，是個又黃又瘦
的殘疾人。他說，‘我本是大學(xué)生，學(xué)校被炸，出來想找個職業(yè)，無意
中走近那所房子，突然出來幾個五大三粗的日本人，把我拉了進去。屋
里擺著各種刑具，各種刑具上都有人在受刑，發(fā)出慘叫和呻吟。兩個歹
徒命令我跪在一個燒紅的油桶上，馬上冒出嗆人的濃煙，疼痛揪心！眼
看我的膝蓋要被烤焦了，狠心的劊子手把我扔出門來。我醒過來想伸伸
腿，天呀！我的腿已成了直角三角形，永遠也站不起來了！那所房子是
個實驗新刑具的殺人場呀！’我和母親聽了義憤填膺，淚流滿面，十分
同情他，給了他一些錢，就趕緊回家了。”
這次經(jīng)歷深深地刺激了梁思寧，她明白了什么是“亡國奴”的生活。弟
弟年齡還小，幾個大哥大姐遠在國外，她經(jīng)常寫信給在上海的五姐思懿
訴說苦衷，尋找出路。
“你要去的地方是充滿希望的”
梁思懿1933年考入燕京大學(xué)醫(yī)學(xué)預(yù)備班，準(zhǔn)備學(xué)習(xí)三年后進入?yún)f(xié)和醫(yī)學(xué)
院學(xué)醫(yī)。但在民族危亡關(guān)頭，思懿從1935年下半年就開始投身于學(xué)生運
動。她思想活躍，積極進步，當(dāng)過燕大“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大隊長，
參加過一二九運動，與王若蘭等被稱為“燕京三杰”，是燕大學(xué)生領(lǐng)袖。
1937年思懿參加了平津流亡學(xué)生集訓(xùn)班，南下進行抗日請愿。后來被派
往上海，在基督教女青年會勞工部從事女工工作。
1940年3月底，思寧收到思懿從上海的來信。信中寫道，王若蘭回天津生
小孩，不日將返回南方，好機會來了，你一定要親自去面談，可能達到
你渴望已久的愿望。王若蘭已參加革命多年(后改名康英)，她給思寧講
了許多革命道理，并介紹了共產(chǎn)黨的概況，告訴她新四軍就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
導(dǎo)的軍隊，是真正抗日的軍隊。思寧老人深情地回憶：“康英大姐的談
話激起了我的愛國思想，我問康大姐：我能參加新四軍嗎？她驚奇地看
著我說：革命可不是做游戲，最起碼的條件是不怕死、不怕苦、不怕累，
要長途行軍，在戰(zhàn)爭中有犧牲的可能，你受得了嗎？我說：能！再苦能
比當(dāng)亡國奴苦嗎？”
回到家中，思寧對母親謊稱是去上海上大學(xué)，免得老人擔(dān)心。4月6日，
母親把她們送到了塘沽碼頭的船上。
思懿在上海外灘碼頭接船，把她們安頓下，又與康英仔細研究了尋找新
四軍的路線。決定從上海經(jīng)寧波、鄞縣、嵊縣、金華，再到皖南，沿途
都是蔣占區(qū)。比較其他路線來，這條路線短，情況單一，但也可能有風(fēng)
險。
4月12日，思懿與康英和思寧依依惜別。思懿語重心長地囑咐：“六六(思
寧小名)，今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重逢！我們姐妹倆從幼稚園到
初中都形影相隨，多年來你總是依靠我。從今日起，你就要自己去闖了。”
“你要去的地方是充滿希望的，也是所有愛國者都向往的去處。要珍惜這
次良機，要堅持到底，莫后退。切記！進則生，退則死。退，你有這條路
么！上海也不是久留之地，將來我也要離開上海，你還愿意回天津么？”
三人揮淚而別。
新四軍是一所大學(xué)
思寧在康大姐的帶領(lǐng)下，一路艱險，在金華還被國民黨軟禁七天。她們
機智地脫險后，被送到兩軍防地的界線，又經(jīng)過四個兵站轉(zhuǎn)送，終于到
了安徽涇縣云嶺────新四軍軍部。在這里，兩人分手，康英返回皖
北根據(jù)地，思寧來到江蘇溧陽水西村新四軍一二三支隊司令部，分配到
戰(zhàn)地服務(wù)團工作在陳毅、粟裕的部隊里。
生活在梁思寧面前掀開了全新一頁，她不斷在心里告誡自己：一切要從
頭學(xué)起，自己已是革命軍人，不是老百姓了。新四軍的確是一所大學(xué)校，
她在這里不僅懂得了許多前所未知的革命道理，而且見識了許多有膽有
識、大智大勇的英雄，經(jīng)受了生與死的考驗。
在新四軍，思寧主要從事宣傳工作。隊伍每到一地，她們便迅速深入到
老百姓之中，了解當(dāng)?shù)仫L(fēng)土民情及對敵斗爭的狀況，然后根據(jù)掌握的第
一手材料，立即編成宣傳抗日、宣傳反剝削、反壓迫、宣傳婦女解放的
文藝節(jié)目，在老百姓之中演出。由于材料真實、生動，又取自老百姓身
邊，所以他們的演出總是深受歡迎。
說起這段生活，老人顯得特別興奮，幽深的眼睛中閃爍著青春的光彩。
我問她：“從北方大城市，來到人地生疏、潮濕多雨的南方農(nóng)村，過著
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您適應(yīng)嗎？感覺苦不苦？”沒想到老人立即爽快
地回答：“苦什么！再沒那么快活的！”“同志們整天工作、生活在一
起，不用看日本人的臉色，不用膽戰(zhàn)心驚地過日子，心情特別好。每逢
打了勝仗，老百姓便敲鑼打鼓送來慰問品，再沒那么快活的！”老人重
復(fù)著說。也許真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歲月會過濾記憶，痛苦、陰霾隨水
而逝，留下的總是歡樂和陽光。
坎坷曲折的人生路
戰(zhàn)火中梁思寧迅速成長為一名真正的革命戰(zhàn)士，1941年，她光榮加入了
中國共產(chǎn)黨。如果說她的父親梁啟超代表著19世紀(jì)末中國最先進的知識
分子，那么在國家和民族危機面前，她勇敢地奔赴抗日前線，堅定地跟
著中國共產(chǎn)黨，同父輩一樣，也是站在了時代的最前列，代表著中國最
革命最先進的力量。然而，由于“左”的思潮影響，父親梁啟超始終是
她命運中的陰影。
隨著部隊轉(zhuǎn)戰(zhàn)，后來梁思寧來到山東解放區(qū)。1946年，她與同樣是從青
年學(xué)生成長為革命干部的章柯同志相識結(jié)合。1948年，丈夫發(fā)現(xiàn)了三個
叛徒，要向組織匯報，可是他們惡人先告狀，反咬一口，說章梁夫婦是
叛徒，因為她是梁啟超的女兒。罪名竟是“梁啟超的女兒！”梁思寧被
開除黨籍，一下子成了人民的敵人。
丈夫章柯曾是一二九運動中的開封學(xué)生領(lǐng)袖，是位久經(jīng)考驗的老黨員、
老革命。他深知自己的愛人對黨絕無二心，于是一再替愛人申訴，“文
革”中被造反派誣為“翻案老手”，同樣受到不公正待遇。
1948年至1983年，32歲到67歲，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最能干事業(yè)的年
齡，就這樣荒廢了。但梁思寧并沒有消沉，她一邊努力做好分給自己的
那份工作，一邊盡力照顧好五個子女，不讓章老分心。同時，她以極大
的意志力量，抵御這種巨大的精神壓力。憑著堅定不移的信念，她挨過
了一個個不眠之夜，挨過了35個寒暑春秋，在自己年近古稀之時，終于
迎來平反昭雪的那一天！說到這里，堅強的老人聲音哽咽了。即使屢遭
磨難，歷盡坎坷，老人對自己青年時代的選擇也始終無怨無悔！
最后，老人說：“我是一個普通黨員，我是一個家庭里的普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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