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回來吧，孩子，我們愛你
神
河南鄭州中學 隋遠征
神說，回來吧，孩子，我們愛你。
我愛那雙紅舞鞋，無比熱愛。它紅得讓我沉醉。我對媽媽說，我很喜歡那雙紅舞鞋，你買給我，好嗎？媽媽慈愛地看著我，說，孩子，你還小。
那一年，我小學二年級。
熱愛和年齡無關。我站在那間商店的櫥窗前，親見著一個店員輕輕拿起那雙紅舞鞋，消失在一片亮光里。我不想知道他把它送到哪里去，那一刻，我開始心痛，一種得不到的心痛。
然而我不甘心。我開始攢錢。一點一點地攢。我開始不吃早飯，放棄零食和冰淇淋，不敢正視美麗的布娃娃。我對自己說，你，一定無比愛那雙紅舞鞋吧，那么，要付出代價。
一年半后我攢夠了錢。那也許算不得是心血，但卻是一頓頓早飯，好吃的零食和冰淇淋，還有可愛的布娃娃。我走進那間店里，說，老板，我要一年半前櫥窗里的那雙紅舞鞋。老板愣住了，我想，他看見了他從未見過的，一個小學三年級孩子的堅定。
那雙紅舞鞋從倉庫中翻出來了，陳舊而布滿灰塵。我輕拭著鞋上的舊跡，心痛開始蔓延。我在想，如果當時媽媽就把它買給我，它就不會受這么多苦了，因為我會好好愛它。可是，它卻因為媽媽溫柔而堅定的拒絕，忍受了一年半的暗無天日。其實，不論它擺在哪里，我都是愛它的。就像現在，它也許破舊了，過時了，但它在我心中還是那么美麗，我依然像以前一樣那么愛它，為了得到它，我愿意付出對我而言極大的代價。
老板說，孩子，這雙鞋有些舊了，我可以半價賣你。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我對那老板說，我曾經深愛它。然后，我雙手捧給他我攢了一年半的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抱著我的紅舞鞋漫步在街頭。我把裝著它的盒子扔掉，我用兩只手把它抱在懷里。抱緊。
然后，我哭了。
一直以來，我是多么地愛它啊。也許我曾以為穿上它，我就會是公主了。當它身上布滿灰塵和舊跡時，當它身上絢麗的光彩褪掉時，在它那里，依然映著一個孩子曾經的夢，映著一張孩子哭泣的臉。
神說，回來吧，孩子，我們愛你。初中時，我對媽媽說，我想出人頭地。
媽媽對此不屑。她說，薇薇，你該明白什么更重要。
我搖搖頭，目光堅定。
我讀的是一所重點中學，里面有高傲的人群。他們昂首挺胸地從我身邊走過，我無所顧忌地笑他們淺薄。如果想證明自己與眾不同，把頭貼到天上也不是辦法。
初二時我進了廣播站，然后因為工作出色，我主持了學校的第一屆文化藝術節。
那天傍晚來臨時，我化了淡妝，套上了白色的晚禮服。站在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我手腳冰涼。并不緊張，并不。我只是在用心體會當夢想達成時，到底是怎樣的快樂。我不想探究這種成功到底算不算是對媽媽不屑的報復，舞臺上我只是很開心地笑著，我對自己說，薇薇，你看，任何人的不屑都毫無意義了，你成功了。你看，你真的成功了。我把自己想像成公主，穿著我的紅舞鞋。我不停地舞著，直到曲終人散。我從不曾想過讓成功的那一刻定格，因為我始終相信，公主何時都會是公主，高貴，卓爾不群。
之后，很多人認識我，很多人見了我面帶微笑地打招呼。有的人甚至就當面說，你真棒。
但我開始恐懼，恐懼成功后的一切。為什么我不認識他們卻要看著他們笑呢，為什么他們可以隨意評論我棒或是不棒呢，為什么我要在人群面前故作完美呢，為什么我不再是從前那只無所故忌的貓了呢。
校園里有一種開得慘白的花，我沒注意過它的花期，但似乎我每次看見她時，她都開著。早上，晚上，冬天，夏天，我成功時，我恐懼時。
我想起媽媽。如果當初我無比熱愛紅舞鞋時，她就買給我了呢。如果當初我在對她說話時，她的表情不是不屑，而是認真呢。
神說，回來吧，孩子，我們愛你。高中時我開始墮落。
長大了反而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生命如此短暫，為什么我還要浪費時間在我討厭的物理數學上呢，那些我從未親眼見過甚至一輩子都不會去的地方我記得它們的氣候又有什么用呢。我喜歡探究祖宗的過去為什么就因為歷史是“小雜門”就不能放手去學呢，我認為甲基環己烷比較奇特為什么不可以潛心研究，卻要分時間給所謂的“高考熱點”呢。
我不，我不想這樣。如果給我一把劍，我就仗劍走天涯；如果給我一支筆，我就立志訪遍名山大川寫遍天下無敵手。
可是現實呢，劍，我用來削蘋果了，筆，我用來算該死的不等式了。
我學會了微笑，那種初中時我曾恐懼的表情。我討厭別人認識我，如果可以，我寧愿被人遺忘。我躲在角落里寫我想寫的東西。
期末考試后，班主任對我說，你別讓我失望，我是相信你的，我希望你總結一下你失敗的經驗。我聽后笑了，笑得猖狂。但媽媽看了我的成績時，卻出乎我意料的什么也沒說。那一刻，我的笑容僵住了，像天山上晶瑩的冰。
我對媽媽說，我只想開家書店，店面不用很大，只要很溫馨讓我覺得是我自己的，就好了。然后我給她講我怎么布置我的書店，不停地講，直到我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媽媽抱緊我，薇薇，我不逼你上學。真的不。你不想考大學，沒關系，我現在就可以去給你辦退學手續，我們一起去開你的書店。我一切都聽你的。薇薇，你別哭了，別哭了。你還記得嗎，你小學二年級時深愛的紅舞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自己偷偷攢錢買了它，是嗎。可是薇薇，你把它買回家時，我看到了。我現在仍可以感覺到那痛徹心扉的自責。我猜測，你是怎么省出的錢啊。我不停地責備自己，為什么不想想孩子也有她自己的摯愛呢。她的感情怎能容忍被母親忽略啊……還有薇薇，你一定不知道吧，你主持文化藝術節時，我就站在臺下啊。我不停地念叨，臺上那個花朵般的孩子，就是我的寶貝啊，那個花朵般的孩子，是我的啊，我的啊。薇薇，媽媽也許做錯了一些事，但媽媽很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你別虧待自己，好么？別讓媽媽心疼，好嗎？
媽媽也哭得不成樣子了。神說，回來吧，孩子，我們愛你。
我對自己說，你，睜開眼睛看一下吧，陽光燦爛。
我知道媽媽是很矛盾的，她在愛里掙扎。她是想讓我好好念書的。不是為了她可以怎么樣，而是因為好好念書是一條正常的道路，它可以讓我今后輕易地生存。她又說她不想讓我上大學。因為我上大學很可能就要離開她去另外一個城市，一個于我于她都完全陌生的城市。我會離她很遠，她不可以再隨時看見她永遠疼愛的寶貝。
可是為什么這么些苦心以前我不懂得呢。為什么以前我那么固執地想擺脫這種最無私的愛呢。紅舞鞋和不屑的語氣真的讓我那么心痛嗎。還是我在心痛媽媽的心呢。
結束墮落吧，振作。我終于明白只要我好好的，就是媽媽最大的幸福了。好好念書吧，就像一遍遍地念著媽媽的希冀。數學物理不是不可以扔在垃圾堆里，不過要等到高考之后；大學不是不可以藐現，而是要等到上過之后。人生很短暫，為了媽媽的心，為了自己的將來，到底有什么堅持不過去呢。媽媽說，回來吧，孩子，我愛你。
（《中國青年報》2002-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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